古丈的群山，在岁月长河里绵延，似一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柔的手，将我的童年轻轻拢在掌心。爷爷的烟斗声，早已化作酉水河畔轻拂的山风，可那些与他共度的端午，却如酉水河上永不消散的雾霭，年复一年，悄然漫上记忆的堤岸。每当箬竹叶沙沙作响，我总能听见时光深处，那解放鞋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回音。

犹记得，多年前端午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，爷爷的解放鞋便踏响了胡嘎区那有着清末风骨的石板路。那是家族清末时的长辈杨大槐先生铺设的青石板，被晨露浸得发亮。爷爷粗糙的掌心，小心翼翼地包裹我的小手，如同捧着一枚易碎的青瓷。“孙孙，端午的露水沾衣要生疮哩。”他轻声说着，山间的雾气，正从他蓝布衫的褶皱里缓缓流过。

厨房的土灶上，雄黄酒在粗陶壶里咕嘟作响，艾草苦涩的清香与酒气相互纠缠，在晨曦中织成一张金色的网。爷爷从樟木箱底，郑重地请出油纸包裹的雄黄。那抹沉淀了三百六十个日夜的金黄，在晨光里流转，宛如液态的琥珀。石臼研磨声里，夹杂着爷爷的念叨：“雄黄驱五毒，朱砂镇邪祟。”我踮起脚，望着酒液漾起的涟漪，突然额间一凉——爷爷蘸酒的手指，正轻轻划过我的眉心：“好孙，好孙；一画天门开，二画地户闭……”他掌心的老茧蹭得皮肤微微发痒，山野的粗粝与血脉里的温柔，都在这一刻，化作我额间的守护符。

多年后，我在州志里看到，那是湘西特有的“五毒符”变体。原本该画在房梁的咒文，因着爷爷怜我夜惊梦魇，便成了我眉心的朱砂印记。就像他总把腊肉丁藏在我粽子尖尖的角落，都是独属于我这馋嘴孙儿的秘密。

王村大桥通车前的一个端午，河西的酉水河滩热闹非凡，挤满了缀满银饰的苗家阿婆。爷爷把我架在肩头，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，还沾着昨夜烤烟的灰烬。当青龙船的鼓点震碎水面时，我分明感觉到他嶙峋的肩胛骨在薄衫下颤动。“我们孙孙以后也要当鼓手！”他浑浊的眼睛映着粼粼波光，话音未落，却突然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那方掩口的蓝布帕子上，血花绽开得比龙舟边的石榴花更艳。

后来，确诊通知书像片枯叶，飘落在诊室。食道癌与肺癌晚期六个字，被湘雅医院的白炽灯照得惨白。爷爷却把三个月期限熬成了半年，直到看见父亲收完最后一垄烤烟，才允许自己合上眼睛。临终前那通电话里，他的声音轻得像酉水河上的雾：“要做个好人……”电话那头，我听见吊脚楼外的雨滴正敲打着新编的竹蓑衣。

4916203，这串数字，烙在我记忆里比所有数学公式都深。它是村里第三部座机的号码，是爷爷农历生日的密码，是七十大寿前永远缺席的六天。守灵那夜，手机突然震动，来电显示这串数字时，屋檐下的铜铃正无风自动。法事的诵经声里，我听见电流杂音中隐约的呼吸，像极了老人临终时未及说完的半句话。

如今，我包粽子依然用九转绳结，一转平安，二转健康……九转长长久久。蒸锅腾起的热气中，仿佛还能看见爷爷往灶膛添柴的手，火星子噼啪炸响像在应和：“火候要像教崽崽写字，不急不缓。”六个额外的粽子总在屋顶摆成北斗，最亮的那颗被他称作“爷爷星”，现在该是化作了守护我的星辰。

如今，又到了端午，古丈的龙舟赛再次拉开帷幕。河面上，龙舟如箭般飞驰，鼓手们奋力挥动鼓槌，汗珠在阳光下碎成彩虹。我站在岸边，握紧那串数字，仿佛握住了整个童年的端午。

爷爷，您看——酉水河的龙舟又出发了，带粽叶香的炊烟正在升起。我包粽子的手法，依然和您当年教的一模一样；我存着那个停机的号码，充电宝时刻满格，仿佛这样就能接通另一个世界的牵挂。

龙舟鼓点阵阵，似您往昔爽朗的笑声，穿透岁月，回荡在我耳畔；粽叶飘香缕缕，如您深沉的爱意，萦绕身旁，温暖着我的心房。您虽已远去，可您给予我的爱与力量，早已在我灵魂深处生根发芽，长成参天大树，为我遮风挡雨，伴我一路前行。